宿寒塘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静海葬活龙，万教多感伤。计于三秋后，显赫在南阳。

番外：前尘

　　网中人站在戈壁裸露的高岩上，俯瞰脚下如蚁列队的人类送亲队伍，

　　他已跟随了他们三天，如同一只蜘蛛追逐着死亡的气息，精心织就一张捕猎的密网，逐步瓦解对手的爪牙，原本上千人的队伍，如今只剩数十人了。

　　那马车中坐着的，是一个王朝的继任者，却如同货物一般被裹上红绸送往苦寒的边境。

　　交趾国的王女出嫁，国王选定的夫婿是在中苗边境大放异彩的守军将领，这场联姻的意义太重，从宣告天下开始便惹来各方势力注目。

　　邪道常年盘踞交趾境内，王室无力与其抗衡，网中人虽许久未涉俗务，然此事既然到了他眼皮子底下，便不会轻易让苗疆轻易插足进入交趾。

　　一路上除了他，尚有无数其他势力的杀手紧跟其后，三天以来前赴后继的袭击，让这只送亲队伍早已疲惫不堪，然而一路尾随的狩猎者却明白，这只队伍中最强的武者，仍尚未露面。

　　是马车中的那个身份最尊贵的人类。

　　雪白的蛛丝自高岩上破空飞射而下，车队登时如临大敌，战马大都不安地嘶鸣踏步，那是动物血脉中对于危险的恐惧。

　　飞身窜入混乱之中的网中人有些期待，交趾国的高岭之花，出身高贵，容貌倾城，聪慧过人，又习得一手好鞭法，这一路虽然被追得狼狈，但到底落入她陷阱的人更多，今日，又会用什么样的阵容来迎战呢？

　　惊险在一瞬间发生。

　　看似混乱的护卫已本全部背对着马车，突然齐齐转身，朝着马车顶上的网中人齐射出一轮箭矢，同时马车两侧的机关钢盾猛地向上弹起，护住车中之人。

　　“阎罗十方阵？”网中人嗤笑一声，足踩蛛丝借力侧身翻到马车底下，随后一声巨响轰彻在荒原之上，金铁铸造的马车竟然被他抓住车辕横扫甩出，将团团围住他的箭阵硬生生砸出一个口子，尚不及松口气，箭阵后的死士已经从各个方位飞扑而上，利刃直指网中人全身各处要害，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伏击，就等这位邪道前辈入鷇。

　　却见阵中之人邪力急催，带着剧毒的蛛丝如瀑飞出，拉出两张巨大的蛛网，将近身的死士尽数捆住，转眼之间，便只剩血色残骸。

　　鲜红飞溅，凄嚎遍地，战靴踏在血肉铺成的泥泞之上，金色的魔头嗤笑着一步一步走近倒地的马车，身后死亡的阴影让人惊怖。

　　“人多，就想杀了我？”

　　旗鼓相当之时，数量确实能左右胜负，然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，再多的蚂蚁，也咬不死带毒的魔物。漏洞百出的军阵，在他眼里有人顽童把戏，实在是，令他失望。

　　车厢内一片寂静。

　　落网的猎物，尚在作最后的挣扎。

　　网中人兴奋地舔了舔尖牙，越是靠近这辆马车，他便越是按捺不住高涨战意。

　　来吧，出来吧。

　　他盯着那血腥环绕的华丽车门，额上的四眼微微泛红，连牙根都隐隐作痒。

　　终于，一只白皙的手拉开了马车的滑门，均匀的骨肉包裹着筋肉，那雪白之上却可见虎口处有数道陈旧的伤痕和厚茧，留长的指甲染着的艳色的豆蔻，看起来不像是武者的手，更像被鲜花包裹起来的利刃。

　　网中人停下脚步，低沉的嗓音回旋在高岩空中，近乎叹息：“被蜜糖腐蚀的刀剑，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，单凭你这双手，已无资格与邪郎一战。”

　　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双长于鞭法的手，却是第一次看她留着这么华而不实的长指甲。

　　昔日的交趾国第一鞭，可怜，可笑，可惜。

　　那扇门终于打开了，被誉为高天明月的交趾王女，名副其实的交趾第一鞭，满身披红站在他的面前。

　　盘踞交趾多年的金色魔头，在看清她面容时，三日来追逐马车的兴奋感在瞬间消弭。

　　错了。

　　三天以来他下意识地追逐着马车中的强者，毫无缘由地认为那是值得他一战的对手，精心织就的猎网，只等待这最后一刻，却失了兴致。

　　马车，天下第一。

　　网中人脑海里住着一个影子，自他复生以来便隔着层层烟雾模糊不清，只是回想那样的剪影，就能让他全身的战斗血液沸腾。

　　蜕变于仇恨，空虚于仇恨之外的一切，只有鲜血与杀戮让他感觉到了熟悉与真实。

       常人惧他如邪魔，邪道之人尊崇他，却也同样畏惧他。他站在这些情绪之上，遗忘了过去的喜怒，沉默地看着他人的臣服与恐惧，背着全然陌生的辉煌与骂名。

　　而那日在沙漠边陲小镇，看到送亲队伍中那辆载着天下第一鞭的马车，仿佛惊鸿落雪，脑海中被雾气遮盖的影子，终于有了真实的模样，突发追逐一战的欲望充斥着他的脑海，仿佛觉醒了的野兽。

　　网中人不喜欢压抑自己的欲望。

　　他遵从了自己的欲望，像个细心的猎人，一点一点等待这只队伍解决了数波刺杀后终于走上高岩，确保他们在精疲力尽之后无路可逃。

　　然而当他完全看清楚马车中人的模样时，涌上心头的却是一股空茫与失望。

　　面前的女子有着绝世的美丽容貌，精致的新娘妆容与华贵的打扮，确实是交趾王女本人。

　　但她，并不是……

　　不是什么？

　　网中人僵立在原地，他本就是冲着杀她而来，却为何会觉得此情此景，并非他所预料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预料的什么？网中人想不明白，此刻的状况却也不容他多想。

　　携带烈火内劲的鞭势破空作响，磅礴的焰力能让人听到空气中烧灼的刺耳鞭声，交趾邪郎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，下盘微向后撤闪过这道急鞭，单手已顺势凝气，雪白飞丝在空中缠上对方的武器，钢鞭与软丝，顿时缴成一股，拉扯间蛛丝迅速被灼热的内劲烧毁搅断。

　　蛛丝飞舞中，网中人凝着蛛毒的一掌已经拍到了新娘的面前，暗绿的蛛毒内息闪烁，人类女子蓝若晴空的瞳孔猛地紧缩，被迫收鞭急撤，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气浪波及，只得硬生生吃下这一掌。

　　丹唇登时口呕朱红，头戴银饰的新娘剧痛中扶着车辕，几乎无法站直身，她从未想过一露面便吃此大亏，惊怒抬头问道：“飞丝结罗网，你是……网中人？！”

　　“自是本座。”

　　“前辈退隐武林许久，与我王族有何恩怨，竟也要杀我？！”姚明月自是见过他，却觉得他如今的容貌与曾经孑然不同，传闻中的金色魔头额有四眼，身长两尺，形似蜘蛛，以人血为食，所过之处杀人如麻。

　　面前内力妖异的男子却戴着蜘蛛形状的面具，遮盖住大半张脸，身形与常人无异，一身战甲包裹得严严实实，与过去甚为殊异。

　　不管面前的女子如何惊疑，网中人已是意兴阑珊地收回手，方才两相交手靠近的一瞬间，他闻到了女子身上的草木香味，在荒漠风沙的吹拂下愈发清晰可辨。

　　他不喜欢。

　　但是这女人方才在马车上动武之时，确实又燃起了他的战意。

　　“你是吾在交趾见过的最强的人，”低沉的声音夹杂着风沙一般沙哑，冷风吹起网中人深色的战袍，强悍的威势，睥睨的姿态，重伤的女子一时不知他何意：“如此强者，为何还要任人摆布？”

　　姚明月微微瞪大眼，意识到他此刻似乎并无杀意,她呕出喉间粘腻的血，艰难道：“我……不曾任人摆布。”

　　“一国王女，远离金碧辉煌的国都，远嫁边疆成为笼络大臣的棋子，你竟甘愿？”

　　“自然。”擦去唇边的血沫，女子拢起散落的发髻，慢慢靠坐在门边，扬起一抹自豪的笑容：“我的夫君，是让人仰望的交趾战神，举国强者，只有他配得上我。”

　　网中人无法理解：“即便你会因为这段姻缘，失去统治一个王朝的权利？”

　　“感谢阁下关心，只是……愿得一人心，白首不相离。此乃，明月所愿。”姚明月擦掉唇边的血迹，她只要想起那个人，便是满心欢喜，并不觉得放弃了什么，因为她得到了更好的。

　　交趾并非没有过女王，只是为防帝国落入外姓手中，出嫁女便不再拥有王位继承权，历任女王无一不是隐婚有子之后留子去夫。

　　此刻姚明月眼中热烈真挚的情意让他十分茫然，那如同飞蛾扑火的献身感，让他在迷惑中感觉莫名愤怒，和莫名悲哀。

　　“你待他如此，他待你又如何？”

　　高岩上的风裹着沙尘凛冽狂暴，吹在人脸上隐隐作痛，狰狞面具下看不出表情的容颜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，冷漠地让人心底发凉：“若杀了你，他会向你父王求娶你妹妹，还是……来找吾报仇呢？”

　　手中已经凝聚起一股磅礴的气劲携风雷之势，只需挥一挥手，便能给身受重伤的女人致命一击。

　　武林豪杰闻风丧胆的交趾魔头，此刻却是真的好奇。

　　人类男子丧妻之后，多有续娶。

　　而女子丧夫再嫁，却会被视为失节。

　　她的父王需要一个女儿来笼络住权势滔天的交趾战神，没了她，还有别的王女。

　　女子抿了抿红唇边的血腥，动作艰难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火红嫁衣，又扶正了头上沉重的银饰，然后回答：“也许，都不会。”

　　“哦？”

　　“他……尚未见过吾。”

　　“无头将军”罗纵天之子，如今被封为交趾战神，她听着他的赫赫威名，看他将交趾军队治理到连她父王都惊惧又无法不倚靠的今日，也不过是在城楼上远远见过他出征而去的模样，春心为之萌动，少女一腔爱恋来得热烈而孤独。

　　她追逐喜爱着交趾国的英雄，所以在父王提出赐婚后，她除了喜悦，便只剩了喜悦。

　　她生来便拥有尊贵身份，花容玉貌举世难寻，以国嫁的分量嫁给此生所爱，他们必将是让世人惊叹的一对爱侣。

　　若她死在此处。

　　姚明月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茫然，她已决心此生尽付罗碧一人，那么罗碧呢？若她死去，罗碧会为她独身一人一世吗？

　　当然不会。

　　金池年龄尚小，罗碧也许会续娶，却不会娶一个小丫头，他镇守着边疆，父王也不会给他任何机会领军回都，替她报仇之人，不会是他。

　　姚明月垂下眼，若她死在此处，便是作为交趾王女而死，一个未过门，未见过面的未婚妻，又能被罗碧记得多久呢？

　　网中人化消了掌中气劲，沸腾的气血慢慢冷却冷却，有些意兴阑珊。

　　聪明又愚蠢的女人。

　　即便活着走出这片沙漠，一厢情愿地倾付他人，又能惹来谁的珍惜。

　　无知。

　　愚昧!

　　网中人无声地在脑中做着判断，被那女人脸上的落寞刺痛，烦躁到近乎头疼。

　　不，他的头，真的在痛。

　　网中人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，识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，那是在昏暗的高空之中，四周有看不清面容的妖魔飞窜盘旋，有人笨拙地将发丝编入他的头发中，网中人只看到黑白金交织的发辫，那个人的面容始终模糊。

　　一闪过后，眼前仍是暗自蓄力的人族女子，网中人莫名有些怒起，扭头便往高岩荒漠以外围缓步走去，丝毫不怕身后之人偷袭。

　　数日后，江湖传闻，交趾王女与战神的结合成为举国相庆的盛典，交趾子民无不相传着王女的容貌与战神的勇武，期待这个国家越来越强大，期待着他们诞下的后嗣。

　　即便王女功体受到重创，无法再上战场。

　　网中人孤身攀在蛛网中间，接受着万邪朝拜，他想看看，这段飞蛾扑火姻缘最后又将是何等结局。

　　而脑海中闪过的那人，只要活着，迟早有见面的一日，让邪郎追逐者，该付出代价，他会将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吞噬殆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