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寒塘

 

       唐时有传，淳于公梦行槐安，一世功名爵禄转瞬云烟尽散，喜怒癫狂，不过南柯太守一梦。

　　江湖风浪，不过癫狂大梦一场。

       众生皆苦。

第五章

　　九界中的另一方天地，正逢无尽暗夜。

　　阴森寒月高悬，蓝紫色的光辉隐在云雾之中，幽幽散发着魔世千载不变的光辉。

　　阴月之下，连绵万里的旷野之上，杀声起伏，金戈交响之声如同一曲无止尽的战乐，擂鼓与号角声刺破夜空，回响天地之间，震人肺腑。

　　两方军队一者蓝盔白缨，战线后方尽是双蛟战旗，蓝色战铠在月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，如鱼龙飞跃时被阳光照射的鳞片，华美异常。

　　另一方军队则尽是黑色为主调的重铠，坐骑各个狰狞凶恶，凶悍无比，从侧翼将双蛟军团团围困，不断往内推进，这如同鬼魅修罗的大军后方立着一杆大旗，军旗上方，一片黑压压的鬼魅自旗杆上方环绕盘旋而起，遮天蔽月，骇人心神。

　　旗杆之下，魔司令骑跨在梦魇之上，一身重铠挺得笔直，正密切注视前方战场，眼看修罗军即将包围住蓝色敌军的先锋队伍时，不由眉心狠狠一拧。

　　“主上，中线已成日月胶着之势。”

　　在他身后，一魔坐在临时搭建的沙盘之前，黑色尖锐的指套夹着几柄小旗，在沙盘中间快速移动着，闻声头也不抬：“继续。”

　　“是！”

　　此阵缺点便是在中军虚弱易被突破正面防线，反被对方分割阵型，从后方开始溃败最后无力回天，再过几息，被反吃掉的就是他们的中线了，此次妖神将麾下四大先锋被各自安排在两翼，中线示弱诱敌再以双翼切断敌军后援，各自击破，之所以敢布此阵，亦是因为修罗军背后，有妖神将坐镇。

主君便是这战场上的定海神针，但魔司令心中仍是焦急，修罗军双翼正大肆屠杀那些伪龙，一步一步往内中逼近，然而中线已被对面的精英部队撕出一道裂口，这速度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，对方先锋部队战力十分厉害，若不变阵，恐怕对面便真的要冲旗了！

　　妖神将随手拔起的两根蓝色旗子扔到沙盘之外，漆金的诡异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，锐利的指套点了点沙盘正中央，缓缓抬起了道：“让魑鬼下场”。

　　“是！”

　　战场中杀得正酣的双方军队，尚未察觉头顶上卷过的阴风，密密麻麻的魑鬼大军已经尽数扑向了蓝色军阵后方。

　　双蛟军中顿时有龙吟鸟鸣声接连响起，无数蛟龙与青鸟自阵中化光而起，盘旋而上窜入空中，与魑鬼撕扯缠战起来。

　　魑鬼数量多了数倍，却不敌这些龙灵鸟灵威猛，无数魑鬼瞬间被搅得粉碎，然而龙灵数量毕竟稀少，海一般的魑鬼中亦有不少扑向下方战场，双蛟军后方顿时惨叫声遍起，统统被魑鬼吸干了精血，然后化出更多灵力傀儡。

　　“帝女精国近百年来能修化身者愈发稀少，十万魑鬼战几千伪龙青鸟，呵……”网中人望着头上厮杀的诸多灵体，手中幽绿长刃灵光闪烁，正是由此刀在控制这些魑鬼。

　　魔司令手执马鞭，轻轻敲打长靴，眼睛眨也不眨地眺望远方战局，此次会战在魑鬼大军出动之时便有了结果，与帝女精国在鹿滩这一战，终于要落下帷幕了。

　　此后修罗军便能借道鹿滩，长刀直指临海的廉沧族地，吞下沉沦海以东的整个原野，一统沉沦海东侧的所有地域。

　　帝女精国与廉沧族同为水族，素有往来，先前趁帝鬼与主上身陷渭水，两族联手截断驰援的修罗军众，数月不得脱身。

　　双蛟军所长在水在空，鹿滩地形特殊，魔司令率部与其鏖战数次，皆无法冲破其防线，最让魔司令愤恨的便是双蛟军里这数千龙灵凤身，仗着灵体变化迅捷，屡屡戏耍他们。

　　好在，主上见援军久未为到渭水，带着邪皇遗骨抽身前来，对面的长虫怕是仍不知道，他们今日的对手，是妖神将。

　　“魔司令。”

　　“属下在！”

　　魔者的目光终于从沙盘中离开，抬起头，四只金红色的眼透着冷冷血光：“放松两翼的挤压，中军避退左右前，本将要碾了他们的老巢。”

　　“是！”魔司令精神一震，立刻扬手示意号角手传令。

　　两翼的修罗军听到号角顿时阵型变化，快速向前推进，中线往两边撤出后，双蛟军的先锋部队果然直冲帅帐而来，同也彻底被与本部断开联系，整个蓝色军阵被黑色的修罗大军拦腰分割开来。

　　那双蛟军领头的魔身上龙息浑厚，应是帝女靖国的王族，看着帅帐的眼泛起血光，顾不得战友的牺牲，朝着修罗旗全力冲了过来。

　　妖神将冷笑一声，单脚重重跺在尘土上，黑金色的战袍顿时蹑风跃起，落在修罗军大旗顶端，披风迎风飞舞，雄浑魔威朝着四周尽数散发，场中蛟龙青鸟无不背心发寒，惊恐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。

　　战场上空的魑鬼军海之中，一只巨型蜘蛛慢慢浮现身影，随后猛地从天而落，万钧之力重重地砸在了双蛟军的主帐顶上。

　　天上激战的龙灵被魑鬼纠缠无法脱身，只能眼看幽绿色的毒液四溅，肢钳螯牙撕咬之下，断尸残骸无数。

　　魔司令拔出武器，虽然对方败局已定，但冲帐这队精英，便更加亡命，魔司令身下的梦魇不安地喷了喷响鼻，所有在修罗军后方静候指挥的将领皆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龙息，不约而同地勒紧缰绳，毕竟来的是王族。

　　虽知此乃主上有意引导的局面，依旧让他们捏了一把汗。

　　修罗军黑红龙旗之上，妖神将临风而立，四目寒光落处，是在修罗军刻意相让下，越来越靠近指挥中帐的双蛟军先锋营，为首者白发蓝盔，手执一柄三刃长戟，利刃过处修罗军几乎无人能挫其锋芒，胯下坐骑膘壮力健，四足皆是龙爪模样，翅若蝉翼还带寒气，正是廉沧族特有的地行龙兽：绝地。

　　隔着数里之遥，那蓝盔武者猛地抬头，目光锁定旗顶的魔物，他长啸一声，扫开身边的修罗军，在亲卫的簇拥下与立在修罗军旗之上的妖神将对视。

　　四目，魑鬼，异形蜘蛛。

　　竟是妖神将！

　　蓝盔武者手心一紧，难以置信双眼所见，妖神将与帝鬼该仍被困在渭水才是，怎么会？！

　　他终于意识到，这是场有来无回之战，遇上妖神将，比遭遇帝鬼亲征更危险。

　　妖神将扯出一个诡异的微笑，幽灵魔刀骨刺直指远处的蓝盔武者，正是邀战之态。

　　蓝盔先锋长戟一竖，三刃划出道道利光，水灵龙息霎时爆射开来，寒气如冰铺散开来，逼得四周的修罗军几乎不敢靠近。

　　魔司令额上开始冒出丝丝冷汗，这样强大的龙息，定是精国王室嫡系，修罗军变阵这短短的时间内，他们已经突入了修罗军后方，对他们所在的指挥中帐而言，这样的距离已经相当危险了，然而主上似乎还不想喊停。

　　“司令……主上这是要……”有人却沉不住气了，发问者正是邪神将麾下，借调过来的暗之军势首领煞魔子。

　　“主上自有考虑。”魔司令驾着梦魇朝前走了几步，紧紧盯着对面的猛将，扬声高喊：“近卫军！听我号令！”

　　“在！”

　　“备战！”

　　“是！”

　　中帐营前待命甚久的梦魇骑兵正是魔司令所领的精锐部队，整部都是直属妖神将的亲卫，此刻听令下齐齐翻身下了坐骑，检查武器鞍辔松紧乃至梦魇状况，做临战前最后的整顿。

　　若说妖神将是修罗国度的利刃，那梦魇部队便是妖神将手中魔刀，锋芒过处，尸山血海。

　　魔司令魄影寒光在握，武器在魔力催发下轻吟声不断，眼见那一小股蓝色的部队越来越近，终于，头顶传来妖神将低沉的声音：“是时候了，魔司令，让这些长虫看看，什么是真正的精锐。”

　　“是！”魔司令一提缰绳，魄影高举过顶，刃锋在夜里凌空划出一道残芒：“梦魇队，随吾歼敌！”

　　苍茫夜色中，梦魇幽蓝色的光芒呈一片三角之势笔直前冲，铁蹄所向，正是双蛟军的先锋队。

　　“杀！！！”

　　金戈相交，厮杀声四起，这支敌军的先锋部队才显露出其真正的杀手锏，数千先锋竟齐齐化出龙身凤灵，其中最醒目者，便是那蓝盔武者所化的白色蛟龙，龙吟响彻战场，魔音震耳，摆尾横扫间，魄影斩出的魔风邪雾，硬生生被其截断。

　　魔司令见之也变了脸色，仅有帝女精国中被誉为“战龙”的三皇子能有如此白色龙身，被称为帝女精国最强的龙，听闻精国王权初换，内斗不休，此刻他竟不在精国王都内！

　　战场上瞬息万变，魔司令尚未将惊疑喊出口，强悍的龙爪已袭至胸前，赶紧用利刃相档，却不及对方力道强横，连人带坐骑被这一爪撕开肩侧铠甲，瞬间鲜血如瀑，飞洒落入黄沙。

　　到此刻为止，梦魇部众已在短短几息之内，击杀了大部分冲阵的龙灵凤身。

　　就在魔司令濒危之时，一道白光自修罗军旗上飞闪而下，在暗夜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辉光，拖着白色长尾，直直冲着战场坠落而下。

　　“都让开！”尘土飞扬，魔司令只来得及大喊一声，便被人拎着衣襟抛飞数里，只余坐骑仍在原地，重重落在地上后会松了口气，雪色蛛丝自战场中四射而出，穿透刀光剑影，白龙周围还活着的龙灵立刻被贯穿了彻底，淡蓝色的血液在龙身的惨嚎中飞溅漫天。

　　便在此时，场中再生异变！

　　一直黑色的手凭空出现在空中，在魔司令不可置信的眼神中，抓住了那根直冲白龙而去的，宛若婴儿手臂粗细的致命蛛丝。

　　一柄拂尘挥舞，扫尽身前尘埃血腥，阴阳两仪扇自半空中显露，淡漠的棕红色血眸，奇异的混沌两分面容，以及，让众魔为之不安的强大武息！

　　战圈中央，无数双眼睛落在那自尘土中现身的奇怪之人身上，主帐前竟有了片刻寂静。

　　众所周知，妖神将的蛛丝上带有剧毒的，从来无人敢徒手去抓，这不速之客，到底是谁？

　　就在众魔惊诧之时，一道更加强悍的幽绿内劲携着毒风猛地袭向闯入者：“魔网天蛛！”

　　“一气！化！九！百！”却见闯入者胸前猛地提气，双手一上一下画出两道交错的混沌之力，前所未见的招式，竟正面挡下了妖神将的极招，而后猛地将混沌之力推出。

轰！！！

　　又是一声巨响，四周的魔兵无论阵营，凡功体不足者尽数被气浪推得往后倒去，方圆数米，只余两人身形不改，妖神将目光带煞，不由分说便与来者缠斗起来。

　　蛛丝与毒液四射，两人越战越酣，越战越惊讶，奇异的武学，强大的力量，不畏蛛毒的体质，让众魔惊讶之余不由为妖神将担忧。

　　场中两人过招极快，妖神将四目泛红，心中无比惊诧，对方似乎对他颇为熟知，无论他上手何等精妙的招式，都接得游刃有余，魔世已许久未曾有人能与他战到此等地步，各国强者妖神将皆交过手，也不曾见过如此奇特的相貌。

　　他究竟是谁？！

　　不论如何，任何阻拦修罗国度霸业的绊脚石，都得死！

　　妖神将冷哼一声，不再与对方缠斗，双掌向下，凭空而生的熊熊阴火瞬间点燃蛛丝，引燃现场无数毒液，毒烟顿时大盛，在邪皇遗骨指挥下直向闯入者。

　　“阴火燎原？网中人，你只有如此程度吗？”早在看到他面上四目之时，人族棕红的眼中便已燃起战火，让南宫恨惊讶的是，虽是熟悉的外貌特征，功体却似强了不少。

　　奇特的高昂语调，莫名的称呼，妖神将心知对方认错了人，却被那双棕红色眼中的挑衅与轻视激怒，骨刀直刺对面。

　　来者亦是毫不退让，两仪拂尘扫起面前罡气毫无破绽，柔软的鬃毛缠上魔刀骨刺，双方同时用力，丝毫不让，两步之遥，平生难得一见的敌手，这一刻，光阴似乎被拉长，妖神将冷静地听着胸腔里的心脏动如擂鼓，热血蔓延至全身。

　　刺激。

　　惊异。

　　愉悦。

　　只一眼，那武者气魄便似与他魂魄共鸣，恍若宿命的号角。

　　魔刀拂尘纠缠，目光相对，二人僵持不下，数步之外却有人率先动了，一柄三刃龙戟挟风带寒，趁机猛地扎入战局，直刺妖神将后背。

　　一直注视着此方动静的魔司令大惊，魄影白刃一闪，如闪电劈向出手偷袭之人，正是那从白龙灵体恢复原身的精国皇子！

　　妖神将察觉到背后异状，想要抽手相挡，有人却比他更快。

　　只见那闯入者猛地一拉拂尘，网中人手握魔刀被他带得向前踉跄一步，几乎栽进对方胸前，却见拂尘已在两人身前划出一道无形混沌气罩，柔软的鬃毛刚柔并济，如鞭般将飞射来的龙雕长戟抽飞。

　　“噗……”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。

　　“唔……”来者难以置信的垂下视线，妖神将几乎与他身贴着身，手中那把幽绿魔刀，一半已没入对方胸腔之中，而魔物的身侧与后背，正虚环着一只黑色印花草的袖子，黑色的手掌停留在他的背心，僵在坚硬的铠甲之外。

　　对上妖神将四目中的暗红，闯入者黑白分明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，缓缓地将那只意欲扶住魔物的手收回。

　　妖神将冷漠地回望那双棕红色的眼瞳，缓慢地拔出贯穿对方身体的幽灵魔刀，猩红与温热瞬间飞溅，染红了半身黑金铠甲与半身素色花草。

       妖神将半张白皙妖异的面容上沾上喷溅的热血，声音仿佛带着寒气：“多管闲事。”

　　黑白异色的闯入者没有开口，只略略皱起眉，盯着妖神将的面具，眨了眨眼，似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，气力仿佛破了洞的口袋，内里的盛装的海水不受控制地快速往外渗漏。

　　为何在此？为何相杀？为何挡招？

　　皆不重要。

　　鲜血从高挑的眼角滑过冷白色的脸颊，顺着魔物精巧的下颌缓缓滴落黄土，南宫恨看着对方脸上的艳红，低笑道：“网中人，你又欠黑白郎君一次。”

　　心脏已被魔刀绞碎，身体如灵体一般崩碎成片，在被毒火照亮的战场上，渐渐消散无踪，唯独声音，还久久萦绕在站立原地之人耳边。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妖神将下意识地抹去脸上的溅上的血液，沉默地立在战场中央，手中幽绿色的骨刺干燥洁净，沾染上的热血早被它吸收转化，过不了多久，就会形成新的魑鬼。

　　半晌，他才缓缓往战场外走，无视攻进敌军中帐的魑鬼大军，无视周围或崇拜或恐惧的修罗魔兵，抿了抿唇，自言自语道：“你认错人了，吾名，妖神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