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寒塘

　　不止是宿敌，南宫恨与网中人这数十年生生死死，相杀过，纠缠过，错失过，赢过，也输过。网中人会一世又一世无尽蜕变下去，黑白郎君却只有这一世生命，若生命真的有尽头，南宫恨也只愿战死于与强者的对决之中，如今见到连名字都不记得的网中人，南宫恨不知心底反复的那种情绪该作何名。

　　谁允许你忘记自己？！

　　谁允许你忘记南宫恨？！

　　魔世中亦有武道争锋之魔，妖神将征战沙场数百年，身边来来去去的敌人与战友不计其数，能让他记住者寥寥，势均力敌的敌手，更是从未遇到，帝鬼曾说，要做一个合格的统帅，便要放弃许多顶尖武者的荣耀，战场相遇，武力不足，便智谋取之。

　　妖神将向来在意的，都不是个人的胜负，而是整个修罗国度的扩张与强盛，然而此刻对方身上传递而来的，对宿敌的执着与认可，竟让他心中为之一动。手指敲了敲地图，妖神将沉下眼略过这个话题，继续问道：“魔刀在何时、何处认你为主？”

　　“吾曾将它从魔窟取出，它自臣服于黑白郎君。”

　　“魔窟？”幽灵魔刀乃是邪皇遗骨所制，在修罗国度旧宫殿下沉眠许久，直到他将其唤醒，便从未换过主人，若黑白郎君所说为真，要么是久远以前之事，要么……是未来之事。

　　“你如何来到此地？”

　　“睁眼便是战场之上了，前一刻，应当还在人世。”

　　妖神将睁大眼：“你是人族？”

       久远以前，邪皇一统魔世后打开了两界通道征战人世，一路横扫无阻，却在即将一统人世之时莫名亡于人世圣佛之手，两界通道也随后关闭，在魔世的传说中，人族羸弱不堪，好于内斗，且只分两xing，凡是雌xing皆可繁育后代，是以族群甚广。

　　妖神将看着黑白郎君的面容，想起白天此人的强悍，声线不由紧绷：“你在人族之中，实力如何？”若是寻常，那通道打开，对魔世而言，便是灾难了。

　　“南宫恨自然是天下第一。”

　　“呵，不是还有网中人？”妖神将语带嘲讽，暗色眼瞳中意味不明：“你方才说复生，网中人是为你所杀？”

　　“你连蜕变大法也忘却了？”黑白郎君想起之前网中人说，魔刀在他手中已有数百年，莫非是因为数百年来未曾亡于他人之手，以致连功体都忘记了？

　　“是何功法？”

　　“永生不灭的功体，每一次死亡都会蜕变得更强，这世间，唯独你网中人，能永远追随在黑白郎君身后。”

　　妖神将手指轻动，这蜕变大法……听上去倒是与蛛族的归茧重生有些相似，若非过往所有记忆并无问题，恐怕他真会被黑白郎君的说辞所打动，相信自己便是网中人了。

　　会是其他蛛族吗？

　　“吾……从未离开过魔世，也不会你所说的蜕变大法，此前更从未见过你。”

      即便要相杀，被幽灵魔刀吸纳魂体后的黑白郎君，与外面那些无识魑鬼一般，都只能任他驱使。

　　黑白郎君沉默下来，他这一生，不信天命，不奉鬼神，不尊世俗常理，岁月荏苒几甲子，南宫家的仇恨早已尘封，从一介书生到武林狂人，众生百态尽阅，人情冷暖遍尝。

　　弃文从武，是厌倦了千篇一律人心，快意江湖，疏狂任真，不断向更强的人挑战，所谓强者，在逆境之中更见其韧xing，有人说他狂，有人说他傲，更多的人说他太过疯癫，要想掌握自己的生死，只能不断变强，更强！

　　蝼蚁之言，何足道哉？

　　直到今日睁眼所见，陌生的世界，陌生的躯体，陌生的网中人，南宫恨不由开始怀疑，他是否早已死在与史艳文、藏镜人的那一掌下？魂体游离到魔世遇到的，究竟是多年后的网中人，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他？

　　“你身上的魔气作不得假，”猩红眸光不由闪了闪，南宫恨垂眼看向案上地图：“魔世可有方法去往人世？”

　　妖神将抬起手，黑色长轴自行滚动展开：“传说中九界各境间皆有通道相连，只是无人知晓具体方位。”

　　“只要回到人世，自然能确认如今是何年月。”

“凭你灵体之身就想走？”妖神将冷笑着站起身，居高临下地看着黑白郎君：“吾乃幽灵魔刀之主，你寄身魔刀一日，便受制于吾一日，不如想想如何展现价值让吾留你一命。”

　　南宫恨眸光一沉，看着对方面上四眼，盆中火炭爆出一点火星，噼啪作响，这是网中人，亦是，妖神将。

       “南宫恨作刀灵，魔刀便不再认你为主。”

　　“哈……”妖神将眸中杀气流转：“你以为吾不敢杀你吗？”

　　“杀吾，魔刀不存。”

　　“本将大可将魔刀封印起来，区区灵体，吾只需动念便能让你求生不得，求死不能。”

　　“三军主帅，敢赌魔这数十万魑鬼与魔刀是否会为南宫恨陪葬吗？妖，神，将。”南宫恨摇着阴阳扇，似叹似谑，相杀多年，无人比南宫恨更了解网中人，若要杀他，早在今夜自魔刀里化形时便能让他灰飞烟灭了，何必详谈至此。

　　妖神将确实与网中人有些不同，除了初遇那几世邪道魁首，网中人越是蜕变，越像这世间的一缕无主幽魂，只有与南宫恨厮杀时才显出几分鲜活气息。而妖神将，心里装着家国天下，独独没有南宫恨。

　　妖神将瞳孔冷冽，俊颜带煞：“魑鬼虽从魔刀而出，魔力来源却是本将，只要本将还活着，魑鬼大军便不会覆灭。”

　　南宫恨定定看他，半晌怒眉挑起，扬了扬唇角：“那便动手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”妖神将面无表情地看他，修罗国度的空中力量分三支，帝鬼麾下空之军势，修罗军战死后自愿化作的妖魔修罗海，以及幽灵魔刀吸收魂魄而成的魑鬼大军。

　　南宫恨轻笑一声，他确实感受到了幽灵魔刀与这具灵体间的联系，魔刀是控制魑鬼的关键，而魑鬼，本身也是网中人魔能的延展，虽可再生，却非短时间可以大量催生。

　　妖神将确实是投鼠忌器，魑鬼的战力比之妖魔修罗海强上数倍，魔世之中，唯他妖神将手握的邪皇龙骨，有这般能为，凡亡于幽灵魔刀者，残魂皆受魔刀吸引，听其号令，此乃修罗国度重宝，自然不能轻忽折之。

　　这个凭空出现的人族，不但能被魔刀认主，死后化作刀灵，xing格更是软硬不吃，先前他故意恐吓、胁迫、乃至示弱，都不能让其低头，如此变数，偏偏此时不能杀。

　　妖神将目光冰冷，看南宫恨的眼神如同看死人，这世间从来无人胆敢胁迫他，修罗国度，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。

　　黑白郎君好整以暇地看他脸上阴晴不定，此时已过夜半，两相沉默中，帐外再度传来魔兵整齐的脚步声，随后武器落地，声音轻巧齐整，已是今夜第三次换岗。黑白郎君突然开口道：“没想到，你竟然会投身军旅。”

　　“又如何？”

　　“有将自然有君，听他人调遣指挥，有何乐趣？”

　　妖神将紧了紧拳头：“那你白日为那条白龙助阵又是为何？”

　　黑白郎君哼笑道：“非是助阵，挡下你的飞丝罢了。”千军万马，他眼中所见，只是网中人而已，旁的人，南宫恨根本没注意。

　　妖神将一怔，随后四目怒瞪，会战中，他不惜暴露中军营帐也要诱双蛟精锐深入己军腹地，便是要活捉双蛟军中的那位帝女精国皇嗣，却被这人搅了局。

　　与修罗国强者为尊的传统不同，帝女精国向来讲究血统与阶级，若能在战场上活捉那条白龙，便有了与水中至强谈判的重要筹码，此人莫名出现并插手，精国“战龙”死于南宫恨之手，坏他大事。

　　想到此处，妖神将更加怒从心起，猛地伸出手抓住黑白郎君的衣领，弯下腰靠近他的脸，怒道：“无知人类，胆敢坏吾修罗国度大事，你当有所觉悟！”

　　黑白郎君抓住他腕上漆黑的皮甲，棕红眼瞳里满是挑衅：“你之大事，与吾何干。”

　　“无关？”妖神将怒极反笑：“若非吾念及魔刀，你此刻还有命坐在此处与吾呛声？”

　　“你又能奈吾何？”

　　“若让吾觉察你有半分异心，吾会亲手将你拆成碎片！”

　　“哈？！威胁？黑白郎君要做什么，从来无人能够阻止！”南宫恨大笑两声，目光相对，同样的狂，同样的傲，一者骄若辉阳，一者沉如深渊。贴得过近的两张脸，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鼻息，腕上相持的温度，脉搏透过皮甲传入指腹，跳动着与心跳齐同，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影响了谁。

　　所谓旗鼓相当，所谓势均力敌，所谓宿敌。

　　这般近的距离里，那股魔气中的幽隐暗香便吾窜入了南宫恨鼻底，脑海中猛地闪过许多旖旎画面，黑白郎君不由眼神一变，大帐两侧炭火烧得最旺，火星炸裂飞溅，不知何时蹿升的温度竟让帐中一人一魔，手心都有些发潮。

　　妖神将敏感地觉察对方的变化，正欲开口，却突闻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他回过正见大帐门帘被挑起，一身戎装的魔司令尚未入内便急声道：“主上，方才魑鬼……”

　　声音戛然而止。

　　妖神将维持着弯腰抓着黑白郎君衣襟的姿势转头看他，目光冷冽，被压制那人也扭头看他，神色不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