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寒塘

大荒之中，有大泽方千里，群鸟所解。

番外：第一滴血

　　入目是荒芜废墟森然，残破的蛛网上仍有暗沉血迹斑然，踏上这片蛛族生存过的湿润的沼泽之时，魔司令难得心下带上几分踟蹰，这段路他不是第一次走，却是最犹豫的一次。

　　修罗国度王权更迭从来与血缘无关，独尊强者这点在魔世诸国中尤为特殊，持鬼玺者可号令百族，带来了百族共存，也带来了千年战乱。

　　而在修罗国度北方沼泽中生存的族群，更是绝对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，在这片阴暗不见天日的土地上，从出生到死亡，无不深陷生存危机之中。争抢资源，繁衍族群，谁若是显露半分弱势，都会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其他种族分而食之。

　　这一切的争斗，却在数百年前，那个魔横空出世时，便彻底结束了。

　　天空暗沉沉地压得很低，厚重的乌云层遮天蔽日，路尚未走尽，就有偌大的水珠从天而降，很快大雨便倾盆而至。

　　漆黑的战靴踏在泥浆里，魔司令的背影在雨雾中越来越模糊，天色越来越暗，四周渐渐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，草丛中、水泽里，一路行来未曾半点停歇。

　　魔司令走得沉稳，亦无需火把照明，周身放出魔气足够威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小东西，这沼泽里的魔物比外面的更懂得趋利避害，始终潜伏在他的周围，贪婪地盯着魔的血肉，却又恐惧着他的强大。

　　越往深处走，满地的蜘蛛越是密密麻麻，这些蜘蛛看到他也不避让，环绕在他两步开外，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移动的圆，直到魔司令停在蛛族最深处的洞xue外。

　　洞中一片漆黑，蜘蛛群却明显有些瑟缩，渐渐散去。魔司令迟疑了一下，他实在不想进入这个洞xue，然而前些时日沉沦海发生的种种，逼迫他不得不走上这一趟。

　　擅长隐身的魔轻悄地行走在山洞中，毫无足迹与声响，水珠从石壁上滑落滴溅在地上炸开的声音无比清晰，越往内走，越能嗅到一股浓郁的香草味道，与外面沼泽里若隐若现的清香如出一辙。

　　比上一次来时更浓了。

　　魔司令脚步越来越慢，岩洞中渐渐有一些微光在拐角处浮动，那是长在洞xue中的芦灯草，xing喜潮湿阴暗，在黑夜里能结出如明珠一样发出幽光的果实，暴露在日光下会被快速催熟，而后又快速死亡。

　　如同被烈火燃尽的干柴，最终只余劫灰。

　　走过岩壁的转角，大片的灯草摇曳着光辉闯入眼帘，不同于之前的狭窄，这片地方十分开阔，高大的岩壁上爬满了芦灯草，照映出山壁上那颗印着血纹的巨大魔茧，占据半个墙面的雪白蛛网拔地而起，在满室微光中召显着此地主人的身份。

　　洞室中间有一块高耸的平台，上面安放着一个小一点的残破魔茧，隐隐可见一道身影安坐其中，昏暗中看不清容颜，映在山壁上的影子如一只蛰伏的巨蛛。

　　魔司令停下脚步，看了看平台周围燃起徐徐白烟的草堆，心中梗堵更甚，一时不知该是怒是忧，迟疑道：“主上……”

　　一开始只需偶尔嗅闻，尚可安抚刺痛的神经，数月后却必须被这种味道持续包围才能减轻周身痛楚，到如今的燃烟吸食只求保全功体。

　　丧侣之痛，向来没有几个魔能撑得过去。

　　主上这般情形，又如何能在此时上战场？

　　残茧中的魔物仿佛被惊醒一般，这才偏了偏头，看向他所在的方向，半晌才喑哑道：“魔司令……出事了？”

　　“主上……沉沦海之战……”魔司令握了握拳，咬牙道：“我们败了！”

　　庞大的魔气瞬间自残茧中迸射而出，墙上的灯草霎时辉光凌乱，瑟缩起茎叶，平台四周燃烧的杜叶细香猛地燃起了来，明晃晃火光在山洞中摇曳起来。

　　“什么？不可能！”

　　妖神将终于彻底清醒过来，他离开之前已将修罗国度所有战力整合，几年前埋在凶岳疆朝的内线已成功挑起应龙师子嗣间的倾轧，帝鬼与公子开明亲自领兵出战沉沦海，即便不能一举击溃凶岳疆朝，至少也能在收复曾经被夺去的土地，只要过了沉沦海，便能在对岸安营扎寨，侵吞蚕食指日可待。

　　魔司令至今也无法相信，连日来的气闷尽数皆在胸中，此刻忍着怒火与耻辱一句一句将过程讲给妖神将听，语气中十分愤恨。

　　“凶岳疆朝水军不敌七大军势，帝尊与策君一路势如破竹战过了沉沦海彼岸，却落入了应龙师的包围，原来之前的水战才是示弱，应龙师早已打算好，趁邪神将不及支应，反将帝尊一军。

　　“此种情形吾与帝尊早有预料，只要应龙师未曾亲自到场，他那些虾兵蟹将，如何敌得过帝尊铁骑？！”

　　魔司令握紧拳：“关键便在于此，主上，凶岳疆朝的内乱只是应龙师演的一场好戏，他根本不在意那几个所谓的爱子，用亲子做诱饵，实际传给内应的全是假消息，七大先锋……损失惨重！”

　　妖神将深吸一口，那场内乱是公子开明亲自布局，时日甚久，牵连甚广，至他离开前线之前，凶岳疆朝内部已成一锅粥，百余名皇子明争暗斗，谁能想到，应龙师竟然如此狠得下心。

　　妖神将手心握拳，砸在魔茧茧壁上，恨声道：“即便如此，也不可能败得如此快速，帝尊战力非凡，三尊七先锋具在，公子开明亲自指挥怎会连数月都坚持不下？！”

　　公子开明是修罗国度中最强的智者，隶属帝鬼，被尊封为策君，智谋无双却无太多武力，向来与妖神将不睦，但是大事面前，妖神将却始终信任他的能力。

　　若论用兵，帝鬼，妖神将，邪神将在战场上皆可称得上各有千秋，所向披靡。

　　唯公子开明之智，不仅在用兵之略，更擅谋诸国局势。发兵凶岳疆朝之前，修罗国度正如日中天，统一全境的速度比他们预想更快，只要拿下凶岳疆朝，整个魔世便再无人能阻挡修罗军的步伐。

　　如此重要之战，倾举国之力进攻沉沦海，怎会败得如此迅速？！

　　“策君他……当时不在前线，主上，暗盟插手了！”

　　“暗盟？”妖神将一拍茧壁，怒道：“他们与吾等向来井水不犯河水，这次是谁主事？”

　　“长琴无焰、西京无缺。”魔司令咬牙道：“他们请策君暗中会盟，却不料应龙师便在那时突然出现在战场，聚妖幡下两军先前阵亡的所有魔全部起尸，西京无缺重伤煞魔子，吾等便再也无法控制魑鬼，伤亡惨重……”

　　“西京无缺……西经所载，尸神所存，太子长琴后裔所居他。”妖神将面沉如水，这二人光论战力他尚不放在眼里，但西京无缺所修尸经可吸食亡灵，正好克制无人指挥的魑鬼，若暗盟已与凶岳疆朝暗通款曲，以长琴无焰之智，必成修罗国度心腹大患。

　　“为了阻挡修罗国度壮大，暗盟陈兵沉沦海，由西京无缺压阵，策君被囚沉沦海上，邪神将又在沉沦海彼端，帝尊腹背受敌，实在孤身难支。长琴无焰阵前直言，若修罗国度决意驻兵沉沦海，暗盟便将与应龙师合作……”

　　妖神将蓦觉不对，出声打断他：“等等，你是说，暗盟并未真正发兵？”

　　“是，他们并未动手，帝尊与三尊在伤亡惨重之后，权衡利弊多日，方忍辱同意了撤出沉沦海……还……还……”

　　“还什么？”

　　魔司令咬牙道：“帝尊被迫立下《沉沦海条约》，修罗国度永远不得越界沉沦海，否则魔世其他诸国，会尽数兵戈相向，将修罗国度分食。”

　　妖神将闭了闭眼：“奇耻大辱！好个善谋的胜弦主，好一个长琴无焰！”

　　这是何等屈辱！

　　若他当时在军中，若他当时在军中！

　　修罗国度以武立国，以战养战方能维持这庞大的军力，帝尊对他们而言，不只是主君，更是信仰，此行惨败，修罗军的士气极有可能一蹶不振，甚至导致他们花费数百年才统一的修罗国度再度陷入分裂之中。

若修罗国度不愿签订条约，强行开战，无论能否击败凶岳疆朝，必定元气大损，对暗盟而言亦而是个坐收渔利的好时机，妖神将在离开大军之前也与帝鬼讨论过暗盟之事，只要隐瞒他未在军中，长琴无焰绝不可能与他们正面为敌。

　　他若在场，不但应龙师无法炼化尸傀，西京无缺更无法吸食魑鬼，只要幽灵魔刀在手，不论暗盟来了多少人，必定有来无回!

　　妖神将无法相信此事是巧合，然而他暂离之事，除了帝鬼，便只有邪神将与公子开明知道，到底是如何走漏的风声？！

　　“主上，此次帝尊遣吾来寻，便是为此战后续。”魔司令俯下身道，妖神将修隐之地即便是帝鬼也不知晓，唯独魔司令特有的隐身功法，能保证各方势力无从窥探，是最合适的人选。

　　“帝尊如何打算？”妖神将深吸了一口气，杜叶细香燃烧后的浓郁香氛包围着他，仿佛他缺失的另一半仍在身侧，安抚着他跳动的神经。

　　若非迫不得已，他又怎会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中离开，自征战沙场数百年以来，强大的实力让他几乎忘记自己的分化。

　　直到，那个意外出现。

　　妖神将闭上眼，岩洞中浓得呛鼻的香味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替代品，时时刻刻，他无法不想起那道黑白色的身影，只有被这样的气味环绕包围，他才能不被体内空虚的野兽吞噬神智。

　　好笑吗，一个被伴侣遗弃的地坤。

　　妖神将能清楚地感受到，对方并未死亡，留在他身上的气息显示着那个人类还活在这世上，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去，没有任何预兆地分离，这比伴侣死亡更让地坤受尽折磨，身心俱疲。

　　一开始只是觉得精神无比空虚，后来发现抑制药竟然无法再掩盖他身上的味道，军营内大部分是天乾，帝鬼和邪神将亦不知他是何状况，只得暂时将他营帐周围空出，直到公子开明回归大本营，脱口而出的惊讶之语让他们宛如听到晴天霹雳。

　　“妖神将，你竟有了子嗣？！”